爱琴文明：希腊文明的先声

蕭建生

一

古希臘的民主政治模式，產生於地中海的周圍，它是一種海洋的文明，是一種商業的文明，它的特點是多元化。沒有大海的孕育，就沒有古希臘文明的產生。這一點，與中國古代文明是完全不一樣的。

按照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的觀點，對環境的挑戰和應戰，是文明起源的動力。古希臘文明的起源，就是出於對海洋的挑戰和應戰。

大海召喚人類從事貿易和遠航，這就是競爭和冒險的精神，這就是人類追求自由和材富的動力。這種精神動力，就是多元化文明產生的的土壤，就是競爭性文明產生的土壤。

在蔚藍色的地中海中央，有一個美麗的小島，它就是舉世聞名的克裡特島。別看它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島，它乃是西方文明的發源之地，是古希臘文明的源頭，俗稱地中海文明或者也叫愛琴文明，也叫迈锡尼文明。它產生和繁榮的時期，大概是在公元前2100年到2400年左右，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久遠的年代。有學者認為，古希臘文明的時期，相當於中國的新石器時代。可見，古希臘文明與中國的文明一樣古老，甚至比中國的文明起源於更早的時期。

盲人荷馬歌詠過這個神秘的小島。他在詩中唱道：“有個地方叫克裡特，在酒綠色的海中央，美麗又富饒，四面是汪洋，那裡居民稠密，人多得數不清，九十個城市豎立在島上。”

克裡特有一個偉大的統治者，他就是國王米諾斯。傳說他是雷神宙斯和腓尼基國王的女兒歐羅巴的兒子。這個故事說，有一次，歐羅巴和她的女友在海邊遊玩，被最有權威的雷神宙斯看見了。宙斯被她的美貌所傾倒，於是愛上了她，並抉定把她搶走。

爲了不驚嚇住自己心愛的人，宙斯變成了一頭金光閃閃的公牛，它來到歐羅巴的面前，跪在她的腳邊，示意她坐到它的背上去。可是，公主剛剛坐上公牛的背，它便騰躍而起，向大海奔去。波濤胸勇的大海，頓時風平浪靜。公主坐在公牛背上，在無邊的大海裡浮遊。不久，太陽沈入了水面。在迷茫的夜色中，驚恐不安的歐羅巴除了看到天上的星星和身邊的海水，什麼也看不見，她十分害怕。

“古怪的牛，你是誰？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公牛告訴她，他就是雷神宙斯。他搶走她，是因為他愛她，要帶她到克裡特島去。第二天，他們在克裡特島登陸了。宙斯變成了一個俊逸如天神般的美貌男子，贏得了歐羅巴的愛情。於是，歐羅巴成了宙斯的妻子。不久，歐羅巴生下了兒子米諾斯。

米諾斯長大以後，成爲了一個英明的統治者。他建立了規模龐大的城市，發明了一種類似埃及文字的象形字，被後人稱為“線形文字A”。這種刻在泥板上的文字，迄今為止還沒有完全破譯。此外米諾斯還發明了繪畫藝術，制定了最早的成文法典等等，使克裡特島成為當時地中海最強大的王國。

二

米諾斯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他因此卻驕傲起來，以為自己是神，而不是人了。結果，他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他生下一個牛頭人身的怪物。這個怪物專吃人肉。克裡特島的人把他叫做“米諾斯之牛。”米諾斯知道這是父親宙斯對他的警告。於是，他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迷宮，把這頭可怕的牛關在最裏面。

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有一年，米諾斯王的另一個兒子，在雅典所屬的地方被人謀害。米諾斯大怒，決定對雅典人實施報復。他於是下令，雅典每九年要向克裡特進貢七對童男童女，來餵養關在迷宮裏面的牛頭人身的怪物。

這是一種殘忍的報復。雅典人為此十分恐懼，都害怕自己的子女抽到那不幸的簽。全城彌漫著淒慘的氣氛。這一年，進貢的時間又到了。全城的人都日夜哭泣，痛不欲生。

雅典國王愛琴的兒子提修斯心地善良，他不忍心看到雅典人遭受這種不幸，於是挺身而出，向老國王請求把他作為犧牲品進貢到克裡特去。老國王只有這一個心愛的兒子，心中十分悲痛，但也不能改變兒子的抉心。於是，提修斯帶著童男童女，坐著掛著黑帆的船隻出海了。臨行前他和父親約定，如果他能夠平安回來，就把船上的黑帆變成白帆，讓他的父親遠遠就能看見。

提修斯到了克裡特後，米諾斯的女兒愛上了他。美麗的公主為救出提修斯，就請求一個叫達戴羅斯的智者，幫助提修斯殺死了米諾斯牛，逃出了迷宮。提修斯帶著公主，揚帆回國。可是，由於他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忘記了把船上的黑帆換成白帆，結果在快要到達雅典的時候，早早就守在海邊等候他們歸來的老國王愛琴，從遼闊的大海上看見，歸來的船隻上面掛著黑帆，以為自己的兒子已經死了，心裡充滿了悲痛和對人生的絕望，立即投身大海，溺水而死。後人爲了紀念他，就把這個海叫做愛琴海。

與此同時，幫助公主救出提修斯的達戴羅斯，預感到自己的處境非常危險，於是決定帶著自己唯一的兒子伊卡洛斯逃往雅典。爲了躲避米諾斯王在港口的埋伏，達戴羅斯用木頭做成翅膀，然後在翅膀上塗上蠟，粘上羽毛。

達戴羅斯和兒子就插上了這種人工做的翅膀，飛躍大海。可是伊卡洛斯卻在飛翔時忘記了父親不要飛得太高的囑咐，漸漸地越飛越高，太陽的高溫使蠟融化，羽毛脫落，伊卡洛斯墜落大海，葬身魚腹。痛苦的達戴羅斯無望地在雅典等待他那永遠也飛不到身邊的兒子…… （見德國施布瓦著：《希臘神話故事》，19至43頁，劉超之、艾英譯，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年10月版）。

這些美麗動人的神話傳說，世代流傳。但是，把這些傳說故事拿來與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相比，就可以發現，它們之間有很多不同之處。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古希臘的這些傳說故事，都發生在大海上，而中國古代的神話故事，都發生在陸地上，唯一與大海有關系的神話，就是精衛填海。

這說明了什麼呢？說明古希臘的文明起源於大海，而中國古代的文明起源於陸地。古希臘是一種海洋文明，而古代中國文明是一種內陸文明。一直到春秋戰國時期，中國的文明都與海洋沒有任何關系。沒有任何一個思想家，認識到大海對於人類文明發展的意義；沒有任何一個思想家，有過大海冒險的經歷。

出生在山東、其家鄉與大海近在咫尺的孔夫子，一生都與大海隔絕。在他的全部言行中，提到大海的只有一次。他的話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見《論語•公冶長》）。

孟子也沒有大海冒險的經歷，他提到大海的也只有一次。他的話是：“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見《孟子•盡心》篇）。

像孔子、孟子這樣的思想家，對於大海都是這樣的隔膜，對於一般人來說，那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的思維方式，與生活在海洋周圍，並且周遊海上諸島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等人的思想方式，該是多麽的不同。

三

大海環繞的克裡特島，土地貧瘠，陸路交通不便，不利於大規模發展農業，但沿海良港很多，有利於航海和經商。所以，克裡特人大多數都從事商業活動。他們駕駛者單桅的船隻，裝載著各地的貨物，往返於地中海各個島嶼之間，從事商品貿易。

據說，當時的克裡特島人，不僅經商，甚至兼做海盜。海盜和商人一樣，都是受人尊敬的職業。他們認為海盜和商人不過是獲取財富的不同的方法罷了。

《荷馬史詩》中曾描寫道，有一次，克裡特國王很客氣地問奧德修斯的兒子：“你是商人還是海盜？”可見，在那時，連國王都認為，商人和海盜只不過是人們選擇職業的不同而已，沒有什麼好壞之分。

商業促進了克裡特島經濟的繁榮。當時，克裡特人不僅能夠製造出工藝水平很高的青銅器、金銀製品、陶器等手工藝品，而且能夠建造堅固輕便的遠航大船。海外貿易盛極一時。

米諾斯王是當時地中海周圍各國第一個建立海軍和掌握海上霸權的人。克裡特島人的船隊，壟斷者地中海的貿易和航運業。商業給克裡特人帶來了巨大的材富，這裡的商人和貴族享受著豪華的生活。貴族婦女都是奇裝異服，喜歡到競技場和鬥牛場去看武士們的競爭。可見大海孕育的文明，是商業文明，是一種開放的、競爭的、流動的文明。

由於克裡特島國的人的財富，不是通過農業生產創造的，而是通過海上的貿易賺來的，所以，他們認為，貿易是創造財富的主要方式，農業只能謀生，而不能獲取巨大的財富。經商賺錢是天經地義的。因此，國家和社會鼓勵人們發展海上貿易，鼓勵人們經商和冒險。由於海上貿易需要人的流動，需要冒險精神，需要最充分地發揮個人的作用和創造性，所以充分發揮個人自由、重視個體的作用，鼓勵人的流動和遷徒，發揮利己主義的精神，用法律的形式保護個人的私有財產權，就成為克裡特島國的基本政策和制度。當國家的利益與意志，與個人的利益和意志發生衝突時，首先就必須保護個人的權利，特別是個人的生命。這一點，對於民主和個人自由思想的產生是非常重要的。

克裡特島的地理環境適宜經商，而不適合進行武力征服，因為海上戰爭風險和成本都很大，在當時不容易進行，因此強權和暴力在這裡不容易生長。海洋遏制了強權和暴力自發擴張的趨勢，而使商業競爭得到發展。而商業競爭需要最充分地尊重個人的意志，保障人權。這就構成了古代希臘（愛琴）文明的顯著特色。

四

董小燕在《西方文明史綱》裏說道：“愛琴文明是西方文明的發源地，那裡的地理環境多是一些島嶼和半島，可稱之為島國文化。島國的資源是漁商而不是農業，島國文化的環境，決定了要靠競爭才能生存，從而孕育了一種競爭文化，進而對西方文明的發展構成影響。”（見董小燕著：《西方文明史綱》，浙江大學出版社，2001年11月第1版，第9頁）。這一點，與古代中國的情況恰好相反。

關於中國文明的起源，在中國古代的典籍《禮記》的“禮運”篇中，記載了孔子對中國遠古時代文明的描述，他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也就是說，在很遙遠的古代，中國也有“民選賢能”的民主政治的萌芽。但由於內陸沒有大海的隔絕，不能遏制強權和暴力自發擴張的趨勢，因而在春秋戰國時期，不能使政治民主和商業發達的國家（如鄭國）單獨生存下來，而最終被秦國用武力消滅六國，走上了皇帝高度專制的大一統的道路。

此外，中國內陸的地理環境在古代不能促進商業的大規模發展，而適應農業小生產的發展，雖然在春秋戰國時代，特別是後來的唐宋時期，民間商業和海外貿易非常繁榮，但在內陸戰爭的摧殘之下，被消滅了，又重新回到了小生產的汪洋大海，而作為內陸的國與國之間，還是以戰爭來獲取別國的土地、物產等等資源，因此中國古代文明不具有和平競爭文化的特徵，而其起源的過程，走的也是一條常規的道路，與古代印度文明的發展道路是基本一致的。因為古代的印度人也一樣不能征服遼闊的印度洋。甚至連產生於兩河流域的蘇美爾文明、古巴比倫文明，以及產生於尼儸河的古埃及文明，也是與海洋無關的。生活在公元前五世紀的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他著名的《歷史》一書中，以他多次親身在埃及旅行時的觀察，細緻地描寫了尼儸河三角洲的農業狀況，證明古代埃及的文明是農業文明，不是商業文明。所以，只有古希臘文明走的是一條獨特的道路。

五

可是，克裡特島先進的文明，後來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是被人消滅了？還是遭到了火山迸發、海嘯、地震等自然的災難？人們不得而知。其文明的遺跡一直被淹沒在厚厚的歷史煙塵之下。雖然《荷馬史詩》描寫了這一時期的社會面貌，但後來的人們卻普遍認為《荷馬史詩》只是神話傳說，不是真實的歷史。直到19世紀70年代，德國考古學家施裏曼對這裡進行大規模的考古發掘，找到了大批在地下埋藏了幾千年、出土後依然金光閃閃的王冠等寶藏以及規模宏大的宮殿等遺跡之後，輝煌的愛琴文明才終於得到證實。

克裡特島的先進文明在當時雖然被毀滅了，但並不因此消失，而是通過大海，已經傳播到愛琴海、地中海各個島嶼和沿岸諸國，甚至傳播到小亞細亞沿岸。從此，古希臘愛琴文明時代結束了，雅典城邦文明時代開始了。

蕭建生，历史学者，著有《中国文明的反思》